夜深时-徐志摩



  (浮及尼亚坐在壁炉前,她的出门用件,丢在一张椅上:她的靴在炉围里微微地蒸著汽。)

  浮及尼亚(放下信):我不喜欢这封信──一点也不。我想不到难道他是存心来呕我的气──还是他生性就是这样的。(念信)

  “多谢你送我袜子,碰巧新近有人送了我五双,我所以拿你送我的转做人情,送了我的一个同事,我想你不至于见怪吧。”不;这不能是我的猜想。他准是存著心来的;这真叫人太难受了。

  嗳,我真不应该写那封信给他叫他自个儿保重,有法子拿得回来才好呢。我又是在礼拜晚上写的,那更糟极了,我从不该在礼拜晚上写信的,曾就自己拿不了主意,我就不懂为什么礼拜晚上老使这样的怪味儿,我真想给人写信──要不然就想嗳对了,可不是;真叫我难受,又心酸,又心软,怪,可不是!

  我还是重新上教堂去罢;一个人坐在火跟前楞著可不合式,而且教堂里有的是唱诗,那时候就便拿不了主意,也没有危险了,(她低声唱著) (And then for those our Dearest and ourBest)──(但是她的眼看著信上的下面一句)“真多谢你还是自己给我打的”那真是!真是太难了!男人真“臭美”(“臭美”

  是一句本京话,意思是搭架子,字也许写错了)得讨厌!他简直以为我还自己给他打袜子哪!哼!我连认都不大认识他;才给他说了几回话,谁还给他打袜子,那才倒楣!他简直以为我就那样拿自己丢给他呢。要是替一个生人结袜子那还不如拿自己去凑给人家。随便给他买一双那就又是一回事了,不;我再不写信给他了那是一定的了,再说又有什么用呢,回头我竟许认真有了意思,他还是连正眼亦瞧不著我,男人多是这样的。

  我就不懂为什么过了些时候,人家就像是嫌我似的。怪,可不是,起初他们喜欢我;以为我不平常,有见解,可是等到我稍微的示意我有点喜欢他们,他们就好像怕我似的,慢慢的躲开了。
  将来我竟许会闹灰心的。亦许他们知道我里面积得太满了。就许因为这个把他们全哧跑了,喔!我有无限,无限的情爱给一个人──十二分的爱他!顾怜他,使一分不称心的事情全远著他。随他想要什么东西,我都可以替他去做,只要我觉得有人要我,能够帮他的忙,我就许会另变一个人的,对了,只要有人要我,有人爱我,有人完完全全的靠著我,那我的一生就有了落儿了。我很强健,又比普通的女人有钱,我想别的女人一定不会有我这样热烈的想望要表现我自己,我想对了,简直像是要开花似的,我是整个儿裹著,关著,在黑暗里,亦没有人留意。我猜想就为这个缘故,所以每回我见了花草有病的生物雀儿等等,我就动了很深的怜惜!无非借此发泄我里面的积蓄,这满心的爱,同时,自然咯,那些东西全是得靠傍的人──那是另外一件事,但是我总觉得男人要是爱上了你,他也就没了主意了,对了,我信男人是很没有主意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今晚我觉著想哭,当然不能是为这封信;这满不够相干,可是我老想不关我的生活终究会不会有变化,还是老就这样下去一直到老──老是等著,等著。就是现在我已经比不得从前年轻了,脸上有了皱纹,皮肤也不跟从前似的了。我本来不算美;照平常眼光看,可是我从前的皮肤多可爱,头发多美──路不走得好,可不是今天我在一面衣镜里照著我自己──背驼驼的,衣服拖拖的……样儿顶累赘顶老腔的,呒,也不;或许不至于那样的坏;我说自己老是说过分的,现在我逢著事情总有点迷糊──许就是快上年纪的样子咧,就说风吧──现在我再不能让风吹著;我亦恨雨湿了脚,从前我再不介意这些事,倒是很喜欢的!使我觉得像是与自然合成一体似的。可是现在很烦躁,想哭,老是望有些别的事情来可以使我忘却这桩事,可是不,怪呀!怪不得女人们要去“吃酒”呢。(注:外国女人吃上酒与中国人抽大烟一样的不体面)火快要灭了,烧了这封信吧,这算得了什么事!我一点也不在意,于我有什么关系?那五个女人亦会送他袜子的!我想他一点也不是我意料的人,我好像远听见他说著“呀,太劳驾了!还要你自己给我打。”他有一种迷人的声音,亦许是他那声音引动我的,还有他的手看的多强壮,多么男人的手,嗳,得了,不要尽著发疑了吧!烧了吧!不,现在不成了,这火已经完了,我去睡觉吧,难道他真的存心来呕我的气?喔,我累极了,这一时我上床睡的时候,常拿被蒙住头──就哭,怪,可不是!
  我翻译这篇矮矮的短篇,还得下注解,现在什么事都得下注解,有时注解愈下,本文愈糊涂,可是注解还得下。这是一个下注解的时代,谁都得学时髦,要不然我们那儿来的这么多文章。
  男人与女人永远是对头,永远是不讲和不停战的死冤家,没有拜天地──我应当说结婚,拜天地听得太旧,也太浪漫──以前,双方对打的子弹,就化上不少,真不少,双方的战略也用尽了,照例是你躲我追,我躲你追,但有时也有翻花样的,有的学诸葛亮用兵,以攻为守,有的学甲鱼赛跑,越慢越牢靠;这还只是一篇长序,正文没有来哪,虽则正文不定比序文有趣,坐床撒帐──我应当说交换戒指,度蜜月,我说话真是太古气──以后就是濠沟战争,那年份可长了。彼此就是望得见的,抓可还是抓不到,你干著急也没有用,谁都盼望总攻击时的那一阵的浓味儿,出了性拼命时有神仙似的快乐,但谁都摸不准总司令先生的脾胃,大家等著那一天,那一天可偏是慢吞吞的不到。
  宕著,悬著,挂著,永不生根,什么事都是像我们的地球一样,滚是滚著,可没有进步,男的与女的:好象是最亲密不过,最亲热不过,最亲昵不过的是两口子不是?可是事情没有这样简单;他们中间隔著的道儿正长著呢!你是站在纽约的五十八层的高楼上望著,她在吴淞炮台湾那里了著;你们的镜头永远对不准。
  不准才有意思,才有意思。愈看不准,你愈要想对,愈幌著镜子对,愈没有准儿,可是这里面就是生活,悲剧,趣剧,哈哈,眼泪,文学,艺术,人生观,大学教授、京报附刊,全是一个网里捞出来的鱼。
  我说的话,你摸不清理路不是?谁要你摸不清,谁要你摸得清?你摸得清,就没有我的落儿!
  十九世纪出了一个圣人,他现在还活著。圣人!谁是圣人什么圣人?不忙,我记得口袋里有的是定义,让我看看。“圣人就是他”──这外国句法不成你须得轮头来。谁要能说一句话或一篇话,只要他那里有一部分人想得到可是说不上的道德,他就是圣人。“我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那是孔二爷。这话说得顶平常,顶不出奇,谁都懂得;谁都点头儿说对。好比你说猫鼻子没有狗鼻子长,顶对,这就是圣。圣人的话永远平常的,一出世他也许是一个吴稚晖,或是谁,那也不坏,可就不是圣人。
  可是我说的现代的圣人又是谁?他有两个名字:在外国叫勃那尔,在中国叫萧伯纳。他为什么是圣人?他写了一本戏,谁都知道的叫做“人与超人”一篇顶长,顶繁,顶噜嗦的戏,前面还装著一篇一样长,繁,噜嗦的长序。但是他说的就是一句话,证明的就是一句话;这话就是──凡是男与女发生关系时,女的永远是追的那个,男的永远是躲的那个,这话可没有我孔二爷的老实,不错,分别是有,东洋孔二爷是戴平天冠,捧著白玉圭,头顶朝著天,脚跟踏著地,眼睛看著鼻子,鼻子顾著胡子,大胡子挂在心坎上,条缕分明的轻易不得吹糊。他们的萧伯纳是满脸长著细白毛,像是龙井茶的毛尖,他自己说是叫龈过的草地,他的站法顶别致,他的不是A字式的站法,他的是Y字式的站法,他不叫他的腿站在地上,那太平常不出奇,他叫他的脑袋支著地,有时一双手都不去帮忙,两条腿直挺挺的开著顶对天花板,为是难为了他的颈根酸了一点,他这三四十年来就是玩著这把戏──一块朝天马蹄铁的思想家,一个“拿大鼎”的圣人。这分别你就看出来了不是?用腿的站得住(那也不容易有人到几十岁还闪交呢,),用头的也站住了,也许萧先生比孔先生觉得累了一点,可是他的好看多了;这一来他们的说话的道儿就不同,一顺著来的,一是反著来的,反正他们一样说得回老家就是──真理是他们的老家。
  孔二爷理想中的社会是拿几条粗得怕人的大绳子拴得稳稳的社会,尤其是男与女的中间放著一座掀不动钻不透的“大防”。
  孔二爷看事情真不含糊,黄就是黄,青就是青,男就是男,女就是女,乾脆,男女是危险的。你简直的要想法子,要不然就出乱子。你得防著他们,真的你得防著他们,把野兽装进了铁笼子,随他多凶猛也得屈伏。别的不必说就是公公媳妇、大伯弟妇都得要防防,哥哥妹妹、弟弟姊姊都得要防防,六岁以上就不准同桌子吃饭,夫妇也不准过分的亲近:老爷进了房,太太来了一个客人,家里来了外人,太太爱张张也得躲到屏风背后去。这来不但女子没法子找男子,就是男子也不得机会去找女子了。结果防范愈严,危险愈大,所以每回一闹乱子我们就益发的佩服孔二爷的见解高明。不错,这野兽其实也太不讲礼,太猖獗,只有用粗索子去拴住他,拿铁笼子去关住他,我从不反过头来想想──假如把所有的绳子全放宽,把一切的笼子全打开了,看这一大群的野畜生又打什么主意。
  萧伯纳的回答说不碍,随你放得怎样宽,人类总是不会灭的;废弃了一切人为的法律;逃避了一切人群的势力,我们还是躲不了生命的势力(Life force)。男人著忙去找女人,或是女人著忙去带著一个男人;这就是潜在的生命的势力活动的证据。男人的事务是去寻饭吃,女人的事务是生殖;男人的作用是经济的,女人的作用是生物的。女人天生有极强极牢固的母性;她为要完成她的天职,她就(也许不觉得的)想望生活的固定,顶要紧是有一个家。但是男人却往往怕难,自己寻食吃已经够难,替一家寻食吃当然更是麻烦;他有时还存心躲懒;实际上他怕的是一个永久固定的家。还有一个理由为什么女人比男人更著急,那是因为女性美是不久长的,她的引诱力是暂时而且有限的,所以她得赶紧;一个女儿过了三十岁还不出嫁父母就急,连亲戚都替担忧。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急,只是在老社会情况底下她没有机会表示意志就是。她急的缘故也不完全是为要得男人的爱,她著急是为要完成她的职务,为要满足她的母性。所以萧伯纳是不错的,他说在一个选择自由的社会里男女间有关系发生时,女的往往是追的那个,男的倒反是躲的那个。王尔德说男子总不愿意结婚除非他是厌倦了,女子结婚为的是好奇。这话至少一半是对的,平常一个有志气爱自由的男子哪肯轻易去冒终身企业的危险?去担负养活一个家的仔肩?反面说女人倒是常常在心里打算的(她们很少肯认帐,竟许也有自己不感觉到的,但实际却有这种情形),打算她身世的寄托,打算她将来的家,打算亲手替她亲生子打小鞋做小袜子。并不是女子的羞耻,这正是她的荣耀。这是她对人道的义务。要是有一天理性的发展竟然消灭了这点子本性,人类种族的生产与生存也就成了问题了。我们不盼望有那一天,虽则我们看了“理性的”或是“智理的”的女人一天一天增加数目,有远虑的就多少不免担忧。
  曼殊斐尔是个心理的写实派,她不仅写实,她简直是写真。
  你要是肯下相当的工夫去读懂她的作品,你才相信她是天才无可疑的;她至少是二十世纪最重要的作者的一个,她的字一个个都是活的,一个个都是有意义的,在她最精粹的作品里我们简直不能增也不能减更不能更动她一个字;随你怎样奥妙的细微的曲折的,有时候刻薄的心里她都有恰好的法子来表现;她手里擒住的不是一个个的字,是人的心灵变化的真实,一点也不错了。法国一个画家叫台迦(Degas)能捉住电光下舞女银色的衣裳急旋时的色彩与情调;曼殊斐尔,也能分析出电光似急射飞跳的神经作用;她的艺术,(仿佛是高尔斯华绥说的),是在时间与空间的缝道里下工夫,她的方法不是用镜子反映,不用笔白描,更不是从容幻想,她分明是伸出两个不容情的指头,到人的脑筋里去生生的捉住成形不露面的思想的影子,逼住他们现原形!短篇小说到了她的手里,像柴霍甫(她唯一的老师)的手里,才是纯粹的美术(不止是艺术);她斩成的玉是不仅没有疤斑,不玷土灰,她的都是成品的,最高的艺术是形式与本质(Form and Substance)化成一体再也分不开的妙制;我们看曼殊斐尔的小说就分不清那里是式,那里是质,我们所得的只是一个印象,一个真的,美的印象,仿佛是在冷静的溪水里看横斜的梅花的影子,清切,神妙,美。
  这篇《夜深时》并不是她最高的作品,但我们多少可以领略她特别的意味,她写一段心理是很普通的很不出奇的;一个快上年纪的独身女子著急找一个男人;她看上了一个,她写信给他,送袜子给他;碰一个冷钉子;这回晚上独自坐在火炉前冥想,羞恨,怨,自怜,急,自慰,悻,自伤,想丢,丢不下;想抛,抛不了;结果爬上床去蒙紧被窝淌眼泪哭,她是谁,我们不必问,我们只知道她是一个近人情的女子;她在白天做什么事,明天早起说什么话,我们全不必管,我们有特权窃听的就是她今夜上单个儿坐在渐灭的炉火前的一番心境,一段自诉,她并不说出口,但我们仿佛亲耳听著她说话,一个字也不含糊。也许有人说损,这一挖苦女人太厉害了,但我们应得问的是她写的真不真,只要真就满足了艺术的条件,损不损是另外一件事。乘便我们在这篇里也可以看出萧伯纳的“女追男躲”的一个解释。这当然也可以当作佛洛依德的心理学的注解者,但我觉得陪衬“萧”更有趣些,所以南天北海的胡扯了这一长篇告罪告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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